青岛的一场秋雨，淋化了夏夜、啤酒、海风。雨雾里，红墙绿瓦一点点褪色。原以为那褪去的颜色能温暖行路的人，可他们只瑟缩着抖抖肩膀，任其洒落一地，随水流去。

我却有些窃喜。经纬连接着脚下绵延的土地，我曾千万次试图说服自己，在青岛，肯定有和家乡一样的东西。可这里山无竹，风无眼，缺少家乡那慈母般的温柔。不过最近，似乎被我寻着了。和室友说起，南方的桃李错季开花，忽然就想到湘西的春天。

人们总说“春寒料峭”。说实话，我过去总不记得“峭”字，而觉得是这个“俏”字，因为湘西的春天“俏”得很。它是个冷脾气，但又爱调皮。忽而吹口凉气在你双颊，忽而又顾影自怜地流点“泪水”湿你发梢。正想朝它叫骂几句，却见青山衔薄雾，茶花开满枝，又不由地生出些谢意。再加上林中鸟啼，伴着竹叶相互推搡的打闹声，春天，好像比笋芽先要冒出头来了。

我虽然只幼年在村寨里生长，但还记得插秧的一些趣事。稻子与麦子不同，要先放到水田中，待长出些快到小孩膝头的青苗，再拔起来系作一捆，给它们二次落户。插秧的时候，大抵就是现在这样天气，好像拿手一拧，风里就拧出水来一般。湘西多山，田多是梯田，田的头顶是人家，脚下是溪流。插秧便像蜡染刺绣，要给群山缝出件好看衣裳。有时山峦间生出些雾气，微风一拂，便向溪边飘去，衬着秧苗的嫩绿，给山的裙摆锁了道白边。

记得那年我过生日，照例是一场春雨。坐上去老家的车，父亲的同事也跟着一起，我便觉得奇怪，到了方知，原是来帮着家里插秧。早春景致诚然美，举目四望，眼前像置了一扇苏州园林的窗子，一切都清润温柔。可要下水田插秧，便不像水墨画那样惬意。人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会儿连鸭子都不肯下水田捞螺蛳吃。田里的水不止冰冷，还“利”得很，透着靴子都能凉到骨头里去。

秧苗插完，收工回家，大家都围着火炉在灶屋里说笑。厨房里也“炒”得热闹。湖南人嗜辣。是啊，这水泡出来的湘西，如若不吃点辣椒，只怕人都要霉透了。

去年熏制的腊肉，这时候吃正好。吸饱了烟气的猪肉肥瘦适宜，散发诱人咸香。它不像新鲜肉一样稚嫩，又没有熏久了的柴劲，恰在成熟的界线。木窗格吐出淡紫色的炊烟，散入这早春湘西的夜晚……往窗外一望，竟不是那方山水，才知自己又做了个大梦。那就这样吧，在这早秋青岛的一个周五，我也放松自己，梦一回湘西烟雨。

文章发表于2022年10月26日《山东大学报》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