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济南的第一个学期，是从冬天走向春天的。

在济南才发现，说济南的冬天是温晴的，那是骗人的。身上好不容易升腾起的那点点热，还是从宿舍楼到教学楼赶出来的。济南的初春里，要风度实在是件很要命的事情，于是我随遇而安地，把自己封在了厚棉服里。

快步赶着，把自己送进古代文学的课堂里。心里庆幸着授课的老师还没来，可以缓几口气，却在上课铃将要响起的那刻，见一位身着整套藏青西装的男士，从教室外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向讲台。很有风度。

他很安静，如果不是要上课，应该有一直坐在角落而不被人发现的本领。在以后更多的课间里，我们逐渐习惯了，在走廊尽头的大片窗前，会有一位微弓着身，用看起来不大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安在沙发上的青年老师。曾有位爱好摄影的同学路过，拍下一张这样的背影：初春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肩上，好像下了一场飘渺的雪。当时朋友圈有人评论，仿佛穿越，看到了古代的儒生。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他也许不是那种你上过一节课，就会一下子喜欢上的老师。他的课不热闹，他这个人也是。太淡了。需要你长久地不断地来听课，才能慢慢由心生出喜欢。

古代文学是按历史区间来授课的，老师主要是教授魏晋南北朝的文赋。

对于这第一堂古代文学课，我充满了浪漫的想象：是大开大合张弛有度，还是思绪无边到银河？但都不是。老师在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就掏出了讲稿，开始讲课。像他身上那套西装一样，规规矩矩，但并不十分有趣。

带着北京儿化音的圆润，却也还有着江淮官话不肯吞声的干脆，两者融合，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和气的利落。依着讲稿的提示，前两节导论课就提纲挈领地讲完了历史背景。偶有从讲稿蔓延出的枝叶：比如谈到人活一世，何以在历史上留有痕迹。说这些话时他是怅惘的，只是这样的话题总是很快收回，像落了一场小雪，刚给你一激灵，就消散不见了。下课铃响，正正好讲完这一段。这时我想，或许依着讲稿的老师也不错。

怀揣着和许多年轻人相似的、不知往何处去的苦恼,我在课后问老师，我们应该怎么学好这门课。“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多读书。”老师的回答太简单了，简单到我都没把这当成是诚恳的建议。可能越是知识浅薄，越是一身的坏毛病，于是依旧过着自己标榜为浪漫、实则是散漫的生活。

老师依旧是很规矩地讲课，依着讲稿，一丝不苟。

即使在因疫情转运隔离期间，他依旧很从容。只是在课后的时候，他会更多关心我们的生活。

隔离到了第六天，讲陶渊明。老师坐着在讲，我把电脑放在了窗台边，站着听。无意间看向了窗子外：太阳即将西下，包着绛红色头巾的中年人，正把面前的十来只羊往一个方向赶着；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一边是老师认真讲着《归园田居》，一边面向的就是隔离点窗外的田园，当时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

晚上睡觉前，还在回味傍晚时的感动。胡思乱想时，慢一步地想到，诗性与风光的相遇，何尝不是一次酝酿已久的重逢？诗与风光总是在的，只是之前，我没把诗读进去，也没把风景看进去，浮光掠影，自然得不到那份因为诗和风光相联系而产生的感动。之前读不懂许多诗，做不成一个理解诗人的合格读者，就是因为“见识”太少，“联系”太少。这么一通漫想，倒像是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便肯去做了。再想起老师当初关于多读书的建议，豁然开朗。于是我开始背诗。

可能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抱着一种浪漫的幻想天真地走进文学院，这种赤子之心固然可贵，但在安安静静地听完一学期的古代文学之后，会发现光讲浪漫是靠不住的。做学问不是谈浪漫，不是说几句漂亮话、写几个漂亮字；是要规规矩矩，多读一些书，多思考一些，然后再多动笔墨，仔细整理。当然，闲暇的浪漫还是值得呵护。也看到过老师扛着单反，在公教楼前后找着春天。

在济南瑟瑟的秋天里写下这些文字，为了提醒自己，踏踏实实地读书，做个“认真备讲稿”的人。

文章发表于2022年10月12日《山东大学报》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