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先生曾说:“志道、据德、依仁、游艺是中国古往今来艺术家走向众芳所在的不二法门。”范先生认为中国“文人画”是“以内美而求大美”,这才是文人画的“形神俱求”。一幅好的书画作品皆寓有“礼”“乐”真精神:画家所掌握的笔法是“礼”,其所表达的气韵便是“乐”也。汉之张芝、蔡邕,唐之怀素、吴道子,宋之苏东坡、米芾,元之王蒙、黄公望,明之徐青藤,清之八大、郑板桥、高凤翰、何绍基,近世吴昌硕、任伯年、张大千、李苦禅、李可染、蒋兆和等,这些大师无不是“以内美而求大美”而使其画作中寓有“礼”“乐”真精神者!范先生对前贤大师的品评,皆极精辟,如对李苦禅与潘天寿品评的文章,使我读后对其过人的才思及睿智犀利的眼界及识见极为折服,为此连夜写了一封长信给他,以吐胸中之快。
再如范先生对八大山人与石涛的品评,我们知道,画界出于积习,多从郑板桥之说,认定石涛高于八大山人,而范曾独具慧眼而认定八大高于石涛,我也极为赞成。范先生能有此见,我以为其根本在于长期艺术创作积累而臻至的笔腕线条功夫。我最敬服八大者,乃其勾长线而从无败笔。漫漫长夜,一盏孤灯,我曾彻夜沉浸于八大画作之妙!之趣!之韵!八大之线条功夫,笔笔皆妙,此功力范曾先生识之,故而先生方能说出“一线穿空若有声”这样的妙句。徐渭、八大山人画作之精妙乃其泼墨与简笔之点线勾勒出的飘逸境界,故范曾先生定八大为“正五品”与“正六品”之间,而石涛只可为“正四品”。我基本上也是同意的。八大山人代表了中国文人画的真精神,故而他的画作能“守道以约”。
范曾先生说:“‘以诗为魂,以书为骨’,这是我为中国画提出的八字箴言。”范先生此言应是对中国文人画尤其八大画作的高度凝练与总结。由石恪、梁楷开启的中国简笔泼墨大写意画的笔墨线条,使我们悟到黄宾虹所言“太极图乃书画秘诀”的至确之所在。范曾先生说中国文人画要“以书为骨”,此言点出了中国文人画的津要。中国文人画实源于书法,正如林语堂所云:“书法提供了中国人民以基本的美学,中国人民就是通过书法才学会线条与形体的基本概念的。”“如果不懂得中国书法及其艺术灵感,就无法谈论中国的艺术。”他更深刻地指出:“对韵律的崇拜,首先是在中国书法艺术中发展起来的。”(《中国人》)我校许思园教授与其有着相似见解:“从古迄今,书法为普遍最实用之艺术,中国审美修养实基于此,因而陶冶成世界上最能鉴赏形式美之民族。旧中国之篆、隶、行、草、山水、花鸟画幅、陶瓷玉器与园庭布置,皆无上美妙,发扬民族文化,必经恢复此艺术境界始,而其根本则在书法。”(《论中国文化》,载《中国文化集刊》1983年第1期)故林语堂先生称中国书法“代表了一种万物有灵的原则”。而中国的文人画与此相同,亦是代表了一种万物有灵的原则。
我以为要研究范曾先生,要了解范曾先生学贯中西,有一部书是不可不读的,那就是范先生于法国卢瓦河古堡前所著的《庄子显灵记》只有看了这本书,你才能了解范曾。我题《庄子显灵记》:“在古木的年轮上,哲人的冥思中,神灵的衣矜下,涉过曲曲折折的人生大河,我呼唤你的才思!”你才会知道他何以会提出有关大师的“智慧灵”的三条标准。他在《何期执手成长别——陈省身先生人品论》中最早提出了此论。我最爱其中有关“灵”的阐述:“灵者,似有似无的感悟也,忽焉近来睫前,忽焉远在天边。灵者如梦如幻如泡影,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灵如晨曦清露,中夜细霰,远望之有,谛视之无,它浸润着智慧之域,带给人天心月圆,花开满枝的胜果。”范先生此“天心月圆,花开满枝”者,即佛家之“郁郁黄花,莫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也。无灵者,是无法照见此景的。唯独有了这样的灵性,范曾先生方能说出:“人类的一部艺术史,何尝不是一部艺术家苦心孤诣,采撷芳草的心灵发展史。”唯独有了这样的灵性,范先生才因其灵动的风采而时时处处都能自得圆融!
“泼墨简笔描人物画”之“简笔”乃就其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无相生的大道而言,所谓“简笔”,我以为应是“有”之“简”与“无”之“笔”的结合,简笔所要解决的是将画家胸中的旷情真趣,借笔墨混迹于卓越之中,而这种卓越恰恰是画家对“有”的通神参悟与“无”的心自冥应!是对极天地渊蕴,究万物终始的理解与陶冶。论画者认为,中国画之中以人物画为最难,而最难之中又最难者,简笔人物画也。范曾先生认为“泼墨简笔描绘之难,在于它和禅家一样重心悟而离言说。”“简笔泼墨不在竞毫末之奇崛,而在逐意蕴之深邃。”其《简笔老子》《泼墨钟馗》《乐天诗情》等等,皆此类也。我以为他的这些作品,在某些方面甚至已经超越了五代的石恪及南宋的梁楷。
范曾因为有其“一线穿空若有声”的笔力功底及《庄子显灵记》等等学术著作的学术功底,故较之前人,他的简笔泼墨人物画,达到一个新的高峰。理由有四:一、因为他是哲人,故而得悟“含道应物”的气象;二、因为他是诗人,因而能感知春梦在水、秋心在山的雅趣;三、因为他是书画家,因而才有徐渭《题枯木竹石》中对绘画形象的超越:“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墨烟中。”四、更因为他有“修持其淳,还归于婴”的孩提之趣,他才能直达心源,得悟八大纯用“减笔”之妙趣!
《易》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又曰:“易简之善配至德。”我愿用《易》中的这两句话,作为理解和评价范曾先生的泼墨简笔人物画作的结束语,如有不周谬误,还请各位赐教。
补记一:
本来依我对《泼墨的世界》这个题目的理解,对范先生艺术的介绍到此就结束了。但清华大学万俊人院长昨晚电话邀我至范曾先生住处与之作长夜之谈,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因为近年来,随着年龄渐高,感到能与之畅谈的朋友越来越少了,故对与老友的友情特别重视。我们相见之后,交谈中我感到范曾先生其才思之敏捷,语言之犀利,以及绘声绘色的演示动作与数年前乃至二十多年前并无二致,我忽然想到范先生的一段谈论文字:“而当这一切的知识感悟,体现到我的作品上,最能使我感到因为心手双畅而快意的,便是纵情作泼墨简笔人物画。”以此而想到怀素《自叙帖》中:“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叫绝三五声。”但范曾先生这种因“快意”而达到的健身之道,其他人恐怕是很难学来的。范先生确实很忙,但他会偷闲、挤闲。昨天十点半钟我告辞时,他还是不让我走,他说:“再聊聊,你走后我们还要写诗,到一点多钟才休息。”我于是明白了他的那些飘逸的画作及论文、专著,都是这样“挤闲”挤出来的。明清文人有很多休闲方式,如候月、听雨、听涛、垂钓、品画、洗砚、戏鹤等等,唯有闲适才能养雅趣,故古人的这种“闲”是体现“雅”的一种方式。《五灯会元》有诗曰:“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如老僧闲。”诗中所体现的“闲”就是这样一种清高,这样一种修养境界。而范先生的这种“挤闲”方式恐怕也是他人想学而学不到的。这种“挤闲”是以挤掉睡眠时间为代价的,非有过人之精力,想学此道,亦难矣。
唯有闲适,才会有雅兴。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董其昌的一件手卷“罗汉赞”卷尾题款中说的最好:“癸卯三月,在苏之云隐山房,雨窗无事,花尔子、王伯明、赵满生同过访,试虎丘茶,磨高丽墨,并试笔乱书,都无伦次。”“试笔乱书,都无伦次”,多么随意的创作状态!而恰恰正是这种在闲情中逸出的随意状态,方是书家、画家出精品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又须有“雨窗无事”,且好友“过访”,并“试虎丘茶、磨高丽墨”诸内容衬托出的闲情与逸致,方可进入此种创作的兴奋状态。故傅抱石先生言:“中国画是兴奋的。”
补记二:
范曾先生《泼墨的世界》报告中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俯仰之间不亦越乎万里之外。”此种文章如读之,能使人进入超常状态,天地互动,心自冥应,冥想生命中更深刻的美,犹如将一杯甘露一饮而下,以意念领悟它由食道入胃入肠的美妙快感。
报告中说:“赏画之范曾已非作画之范曾,时亦有惊异之叹,文人之自我欣赏,乐在其中。”一副好的书画作品,不仅可自我欣赏,自得其乐,观其作品者亦可以得其乐也。昔陆游见到林逋书法时说:“君复(林逋之字)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此心情好所致也。古人又说:“书者抒也,散也。”抒胸中气,散心中郁也,故书家每得以无疾而寿。
又说:“我们今天欣赏八大山人之画,犹为之兴奋,使我们体会到瞬间和永恒。”八大书画尽用中锋,遒逸通神,这与他一生倾慕董其昌有关,至晚年犹临董字。书道无他,诚也;画道无他,诚也,故“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八大山人真诚虚静,并以此而神感神应,修得“心中之心”,兼之天资既高,积学至深,故其画心手相应,变态无穷,堪称中国文人画之极品也。范曾先生说:“中国画的线条是理性与感悟的高度统一,它是时空的精神的体现,它是形而上形而下的内在的一种和谐,这是中国画造形不同于西洋画的一个根本的地方。”亦徐渭所言:“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其所言者,皆此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