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离开胶东之时,并未察觉农村旧居有何特别之处。村落排列整齐,家家朝南,靠近马路的人家会有空余的地方栽点蔬菜瓜果,没有房屋的地方便是参差不齐的麦田,视线所及之处,还有黛色远山在云雾里流连。村落之外会零星分布着几户人家,我曾多次羡慕他们的占地面积,可以比村落里多出好多,他们可以把车开进自家的院子里,或者在门口种棵桂花树,秋天一到遍地芬芳。每到过年,每排民居都贴上春联,挂上风采各异的红灯笼,要是哪家没挂灯笼,我们便知道他们家里有老人过世不过三年,守孝期间不便张灯结彩,这是齐鲁大地自古以来的孝道传承。
每一户民居的内部构造都大同小异。门口两侧贴着春联,经历过一年的风吹雨打,见证过四季的悲欢离合,已经有些许黯淡,等到又一年年末,它们会被覆盖,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对联。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屏障,屏障上刻画着“游龙戏凤”“龙凤呈祥”等图案,老一辈把大门到屏障的这块空间叫作“过道”。在过道一侧,才是院子。老一代的房屋很少把大门放在房屋的中央,通常都是在靠近院墙的一侧,相传过道是给来往行人避雨小憩的,而屏障则是阻挡客人直接窥视到主家院子或客厅的工具,与官宦人家的屏风有异曲同工之妙。走过过道,进入院子,主人家的情况基本一览无余了。院子的两侧围绕着厨房、厕所、储物间和过道,走过院子再往里走,就是主家的客厅,通常客厅两侧就是卧室,是客人止步的位置所在。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过道与屏障司空见惯,并不稀奇。后来步入城市生活,那些回忆就随之埋藏在心里,我从未深究过过道与屏障存在的意义。
后来在安徽,我被青瓦白砖的马头墙吸引,马头墙是高出两边山墙墙面的墙垣,阶阶分明,错落有致,是徽派建筑的鲜明特征。同行之人说马头墙不仅有装饰作用,还可起到防火的功能。马头墙采用高出屋面、超出屋脊的建筑方式,能够在发生火灾时将火势隔离,防止外部的火进入屋内或内部的火势向外蔓延,因而可以很好地控制火灾范围,所以又被称为“封火墙”“防火墙”。
他突然又提到,我们胶东的屏障也起到了防护的作用,与儒家文化中的“非礼勿视”直接关联,甚至可以说是这一信条的衍变。一位行人到主家歇憩或闲聊,通常止步于过道;若是尊贵的客人,可以穿过院子来到客厅,在家庭最深处侃侃而言。因此,在《论语》中衍生出一个成语“登堂入室”,最初意思便是登上厅堂,进入内室,后来才用来形容学问精进,那些得以进入客厅的人便是通常所说的入幕之宾,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能越过屏障,穿过院子,来到客厅。在齐鲁大地上,我们始终传承礼仪之邦的风度,把人拒之门外是不便的,而过道与屏障便是保护主家最好的防线。
这些关联,我在年幼的时候是万万想不到的。我只记得奶奶还在世时,经常坐在过道里绣花。过道与大门的交界处有一道高高的门槛,白天时通常会拆下来放在一边。奶奶坐在蒲团上,对着阳光穿针引线,时不时把绣花针放在顶针上蹭蹭,继而飞速地在花面上绣出繁杂的图案。我捧着一本书,坐在蒲团上,倚在门边,时不时有小蚂蚁从我脚边爬过,偷偷运走我掉落在地上的零食碎屑。家里有一只硕大的狸花猫,常叼着老鼠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有时也会去河边捞捞小鱼小虾。阳光正好的时节,狸花猫卧在我们身畔,呼噜呼噜地肚皮就朝上了,我知道猫咪露肚皮是信任的表现,便给它顺毛,按摩它的小肚子。我对着叶缝吹气,薄薄的日光里卷起一层甜霜。扛着铁锹去田里的人路过会过来讨口水喝,炎炎夏日里奶奶总备着绿豆汤和大瓷碗,永远供不应求,扛铁锹的人就站在过道里,一边拿帽子扇风一边跟奶奶寒暄,奶奶倒好一碗绿豆汤还会撒一把麦糠,来人一边吹着麦糠一边吸着绿豆汤。拎着瓜果从菜地回来的人也会过来聊几句闲话,话题无非是谁家老人生病了,谁家添了小孙子,谁家孩子要结婚了。赶集回来的老奶奶总会拎一大块猪头肉,老远就喊我帮忙拎东西,我也会快速放下书冲过去,我知道,她手里的猪头肉,瘦的归我,肥的归猫……待我离开家以后,住进了城市里的钢筋水泥,很多邻居相处多年而不知其姓,更别说在谁家过道里聊天寒暄。曾经的村落生活记忆犹新,美好得仿佛一场梦境。那天听到一首童谣《绿茶》,突然有些感同身受。
小小的步伐 跟着外婆采绿茶蚯蚓钻出泥土看小野花专属小背篓 汗水阳光中蒸发飘满茶香的地方就是我家那小花在门口懒懒地摇尾巴哼着小调 外公躺椅上饮茶那回忆把时间凝结成一幅画怎么舍得擦我们成长在不同的地方,见过采茶的梯田抑或别致的马头墙,也或者是胶东地区独有的屏障,那时候我们太小,触目所及皆是一样。直到离开故乡,只身飘零,才发现,旧故里深深的院落,才是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
文章发表于2025年1月10日《山东大学报》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