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有些时日了,不觉身体懒懒,晚饭饮了杯酒,我趁着夜色去小区外散步。住宅依山而立,靠西是竣工的配套商业区,晚风和畅,许多人在那里消遣谈天。
我穿过人群往南走去,绕过碧绿的冬青丛,突然看到斜坡上盈盈荡漾着一大片花。远远望去,花株连海,楚楚动人,近看才察觉那是粉的白的蔷薇,着实惊喜万分。于是立定花前,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细细打量,脑海中关于花的记忆霎时也闪现了出来。
说起来,无论是蔷薇还是玫瑰,很长时间里它们在我脑中都是和月季一样的花。自小在西村生活,村里最常见的花就是月季。花如其名,月季一年能开许多个月的花,算是对乡村石墙、土屋来说性价比最高的点缀了。不止于此,月季还很好养活,冬天剪些枝干插进土里,用塑料布蒙上,无需操心,春日就可移栽到院子花坛、门前土坝和屋檐下的瓦盆中。吹够几个月的风,花栽子们便都发展成粗壮的青梗,擎起鲜艳浓烈的花盘。也是从那时起,我将养花认定是件极其容易的事儿,直到多年后我屡屡把桂花养枯的时候,才意识到彼时论点的武断。
一直到大学,读《红楼梦》里龄官画蔷的情状,我才算是对蔷薇有了认知。说来也巧,也是那年,在兴隆山校区一号教学楼北边,夏日里竟然兀自繁盛起一排蔷薇来,它们靠着、绕着、穿过漆黑色的铁栅栏,开着小朵小朵的花。那个午后的天光连同天工桥下的流水,与那片花一起永久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在济南生活久了,才发觉路旁、公园里都随处可见长势喜人的蔷薇,每一次看到它们,有关昨日的种种美好记忆便都如约袭上心来。有趣的是,对蔷薇的分辨并未能让我在月季之外获得另一种关于花的沉湎,反倒是蔷薇替代了脑中月季的意象。这微妙的体悟,让我一度自诧古怪的思维模式,既而又认定它们同属蔷薇科的分类是极有道理的。
伴着学业更替和年龄增长,我对蔷薇连蔓美感的反复认知终于超脱了花的具象,出落成记忆体系中的一个标本。后来,但凡读到成片成簇的花,直觉上总把它们与这标本放在一起,以至于读《牡丹亭》时,见了“荼靡外烟丝醉软”的句子,虽专门查阅了荼靡花,还是故作冤枉地把荼靡扔进了那个标本里。我想,也只有成片成海如蔷薇一样的花架,方能把空间勾勒出来,担得上诗中这一个“外”字吧。
再说起来,便念及属实惭愧的养花经历了,无论是水生还是土养的花,在我反复折腾和偏方功效的作用下,到最后都归于连根拔起的境地。我心上暗笑,对于眼前的蔷薇,若不是忌惮于它们的青梗尖刺,我怕是也有勇气将它们植于桌前案上的。
此时,晚风绕过山腰,如丝如缕从蔷薇坡吹过,小心翼翼弄出窸窣声响。我信步往南,山坡不绝,蔷薇不断,深藏于岁月深处的记忆也山呼海啸而来。一刹那,我突然想起,少时曾给喜欢的姑娘送过一本书《蔷薇岛屿》,但至于蔷薇如何成了岛屿,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文章发表于2022年5月25日《山东大学报》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