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曾经说过：“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而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

我想，读书之于我的意义，大抵也就是这三种了。

幼时，教材上总有各种推荐书目，最广为人知的便是《红楼梦》。那时总觉得这书于我来说太过晦涩，后来翻了翻，语句竟也通俗日常。初读红楼，我也只是寻着描写宝黛爱情的缠绵语句反复琢磨，那时候的宝黛在我心中是理想爱情的范本，年少的女儿年少的郎，金质玉相般的人成就朱门大户富贵绮罗丛里一段青春赤诚的爱恋。我甚至隐隐反感书中其他人物，那些人在我眼中不过是“碍事的配角”，一群庸常之辈，更有甚者面目可憎，实在惹人烦厌。后来，经了几年世事，再读红楼，目光便不局限于宝黛了。那些姿态迥异、个性鲜明的配角，竟都有了自己的可爱之处，不论此人品行好坏，身份地位如何，似乎都有这样那样的缘由，细细品味这些人物的行事语谈，都颇有趣味。如此，这些好事坏事、好人坏人，在我眼中竟也全无差别了。我想，这大抵是因为曹公在写红楼时，不论对金典玉堂的天子，亦或是薄祚寒门的走卒贱仆，着墨都是平等的，他怀着一种悲悯的眼光，不做评判，只是记述。我有时候想，曹公也是个矛盾的人，他这样狠地批判宝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可他又在孜孜不倦地写宝玉，宝玉身上寄托了他绝望又矛盾的理想，他想活成宝玉，成为一个浪漫多情的公子，不必走上那一条狭窄的致仕之路；他又活不成宝玉，富贵繁华顷刻间灰飞烟灭。那个时代不曾予他一条活路，这是曹公的悲哀，也是封建社会的悲哀。

现在读红楼，便不再沉溺于那些缱绻柔情，我瞧着那些靡丽旖旎的文字，只觉着满目疮痍、心中荒凉。红颜成枯骨，白玉遭泥陷，侯门艳质同蒲柳，公府千金似下流，芳魂艳魄，黄泉路里荡悠悠，浮世佳公子啊，只付余生青灯伴古佛。

既如此，我见红颜，犹见朽木；我见金玉，犹视粪土；我见琼楼，犹处坟堂；我见锦衣，犹着败絮。

我恍惚间想着：生于万人之上帝王家的，偏成了漠北黄沙下一抔无人问津的黄土；生于功勋卓绝军阀门第的，竟成了花红柳绿处的奇优名倡，生于富贵温柔乡的，偏做了佛前清寂出家人；生于书香门第园的，偏沦为街前粗俗莽屠夫……《红楼梦》很长，百十回数十万字，《红楼梦》也很短，不过“好”“了”二字。

人这一生，名利富贵，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可纵然识得这些道理，也不过是为寡淡的生活增色罢了。晓人情、明事理、辨风骨、参禅悟——都是一番乐趣。青春纵马好年华，那些沧桑腐朽的、如沥胆嚼心般的苦楚，实难从心。只愿，待到世事历遍时，捱到春尽处，犹闻得夏蝉声声；拂槛露浓，犹见得新月弯弯，桑花满山；山穷水尽处，穿花拂柳，又是一番好光景。

文章发表于2022年3月23日《山东大学报》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