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没有见过外婆了。此次过年回老家，最盼望见到的人就是外婆。

记忆里的外婆对我有无尽的关爱。与奶奶的内敛含蓄不同，外婆每每与母亲通电话，最后的话题总会绕到我身上，满口满心都是对我的记挂。过年团聚吃饭，大人小孩挤满一桌，她总会将为数不多的大鸡腿端在我面前，让我吃掉。车行过蜿蜒山路，终于在红色的木门前停下，我开门走入外婆家，先路过的是厨房，却未见到外婆如往日般忙碌的身影，油烟扑面里是舅母在准备团圆饭，往前步入厅堂，这才看到了坐在大圆桌旁的外婆，佝偻着背，头发灰白相杂，蓬蓬乱乱，转头见到我，急急起身迎来，双手伸在半空，我赶忙握住外婆的手，握得满手久经风霜的粗粝。

在等待团圆饭的间隙，大人们在屋后围了一张圆桌打牌，我们几个小孩也围了一张椅子咋咋呼呼地开始了“斗地主”。冬日的阳光明亮温暖，几丝浮云在蓝天变幻形状，远处山林静谧，在风中轻轻摇荡。旁边池塘浅可见底，几只白鹅扭着肥硕的身躯搅动水中泥沙，小孩子招猫逗狗，吵闹嬉笑。我沉浸在“斗地主”里打闹玩乐，完美地融合进了这幅生动的乡村画卷。

因为输太多次，我叫嚷着请求外援，搬着小板凳暂时退出了“战局”。抬头一看，外婆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注视面前热闹，静静无言。阳光晒得她黧黑的脸庞泛起红色，她粗糙的脸皮令我想起刷碗的铁丝球，皱纹如道道沟壑深深浅浅，背依旧佝偻着，好像阳光也能把它再往下压几分。她不像外公饶有兴致地参与到牌局中，更小的孩子也不愿与她亲近，结伴玩去了。刚才的喧闹顿时在我眼前破裂崩塌，我才看清，一位老人在阖家欢乐下，竟有如此让人心惊的隐默与孤独。我坐到长椅上，坐到外婆的身边。在外与人打交道时，我总寻找一个又一个话题热络气氛，而面对眼前人的满头萧萧，我却不知所言。我终究是与外婆隔了几十年的时光，只能一再应下她对我说过无数遍的话语，“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虽然我曾告诉过她，我已经上大学了。

临走前，外婆领我去打包些她做的过年小食。上楼梯时，她一手抓着栏杆，一条腿颤颤巍巍地迈上台阶，另一条腿再抬起落下，一步一步，缓慢艰难。我想去扶她，她却把手从我的臂弯抽出，挥挥手让我先上去。我只好一边回头注视晃晃悠悠的外婆，一边跨我自己的台阶。外婆突然用一只手拍打一边膝盖，喊了两三声，“外婆这里痛啊。”我想问她，有去看过医生吗？能治好吗？可终是没问出口。自然之衰老病痛，人力如何能救。外婆一步一步地迈着台阶，离我愈近，却又离我愈远。

那日的阳光还是太烈了，刺得我只能眯着眼，无法用目光将外婆的面容一笔一笔极细极真地镌刻在我心里。分别不足一月，我已记不细、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她的星星双鬓，只记得日头西斜时我们坐着车离开，她完完全全地隐没在笼罩整个村落的阴影里。我祈愿她身体健康，远离病痛，好让我在未来的日子能与她常见。但，能常见吗？我不知。我祈祷一定要有那岁岁年年。

文章发表于2025年3月10日《山东大学报》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