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博尔赫斯《关于天赐的诗》

杜伽尔说过，永远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事物：是童年的回忆。想到童年，我的眼前便漫过来大片阳光。有只蝴蝶飞来，落在纱窗上，我伸手去捉，蝴蝶飞了，绕过屋檐，躲开晾衣绳，最后停在姥爷种的马菜花上。小小的花瓣五颜六色，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姥爷戴上老花镜察看过马菜花，又给一旁的月季浇水。我坐在院子里，风吹过，翻动我膝头的书页。多年之后再回想起来，总觉得这个场景就是我童年的一幅印象派油画，画中的女孩儿追寻着若有若无的月季花香，哦，还有那带着香味的书与阳光。

童年至少年的大部分时光在姥姥家度过，我在那里享受到的最大自由便是与书为伴。暑假是最惬意的，因为有大把时间可以快乐地读书。夏日清晨，人总会早早醒来。家人搬一张竹床到院里，独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累了，再抬头看云。文字是有魔力的，读书的时候仿佛无形中与身边的世界隔开，躲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硕大气泡里。直到姥姥唤我吃饭，要连叫几声，我才听到，戳破这气泡走出来，还在想，宝玉对林妹妹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难道宝玉是个病秧子？唐敖他们去的女儿国和唐僧师徒到的女儿国是同一个吗？冰雪皇后把小男孩带走，小女孩走遍天涯去找他，最后他们能回到从前温暖的日子吗？现在每每回忆起少年时在晨光中读书的情景，总觉得那可以称为“云上的岁月”。

中午是一天的重头戏，有父母一书柜的书在等我。我父亲曾是个文艺青年，虽然他从未亲口承认过，但其实我在书柜所列的各类中外名著那里已窥见他青年时代的秘密。许多个夏日的午后，伴着窗外蝉鸣，我读得忘了时间，直到母亲发现，嘱我不要看得太久，以免伤到眼睛。我母亲也是爱读书的，但她很少透露所读内容，我只能从母亲平日与父亲的玩笑中对她的阅读略知一二。有次，父亲提起单位一个年轻人因相貌欠佳而失恋，但其实他是个好人。“哦，那就是个卡西莫多喽？”我母亲笑道，“可惜那姑娘不是他的艾丝美拉达。”

我则在一旁想象那年轻人伤心的模样。我在脑中搜索读过的文字，给他的故事加上对白与情节——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练习写随笔和小说。我记录下想法和情感，设计了人物和命运，但最后落笔，总与最初的构想背道而驰。然而，阅读与写作也为我打开了通向另一派光景的大门，我因此看见了一个沉静超然的世界，这个世界能给我带来心灵的安宁与愉悦。

挥别童年与少年时光，后来离家求学，阅读与写作就是我排遣思乡寂寞的良方。我被毕淑敏拷问人性的《拯救乳房》震惊过；叶广苓京味儿十足的家世传奇令我着迷不已，严歌苓优雅机敏的文字也常让我手不能释卷；冯骥才在《俗世奇人》中以古典小说的白描手法讲述的民间奇人奇事让我回味无穷。最记忆犹新的是王安忆的《天香》。小说一改作家一贯的细腻写实，走向大气恢宏，将百年的家族变迁编织进时代的风云变幻，我花了几个夜晚读完后，心潮澎湃，对故事情节念念不忘，书中人物竟至夜夜入梦。

曾经构思与表达不能完全对等的苦恼也随着阅读的积累找到了答案。《文心雕龙》里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大意指人在执笔之初总是气势充足，但篇章完成，却比当初的构思打了一半折扣。而这种文字无法完全表达思想的难题与孔子“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命题是意义相通的，它实际上是人对于自我表达能走多远的一种终极困惑。至于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刘勰也给出了建议：“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意在像储存珍宝那样积累学识，辨析事理以增长才学。

对于爱读书人而言，买书藏书是必不可少的。一位西方藏书家曾说过，这是一种浸透于血液之中的诱惑。藏书之于我是一种特殊的消遣和享受，个中情趣妙不可言。如今，我每每捡起一本旧书翻几页，发现从前写的几笔读书时的感想或疑问，再看时觉得有趣，一时又入了迷，听不到身边人唤我，直到母亲凑过来，和我一起讨论书中内容，多半是不能达成统一意见的，于是就争辩，考据，未察觉半日时光已过。

“读书，最乐之事”，少女时的我曾想过，我的人生最大乐事不过是冬日独坐窗前读书，屋中摆设不必多，一桌，一椅，一灯而已。窗外雪落无声，爱人走进来，推窗，我们一起看外面雪白梅红。岁月飞驰，迎来白天与黑夜，我的生活也几多得失，几多爱与哀愁。幸而一路走来，有书香作伴，如此这般大好年华，怎不叫我深深眷恋？

文章发表于2023年4月26日《山东大学报》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