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杜甫的诗文，便是满目苍凉：抬眼“独与老翁别”，闭口“百年多病独登台”，举头“城春草木深”，凝神“官应老病休”。掀开历史的面纱，追溯唐朝那段荡气回肠的时光，偶尔也能从书卷中寻觅几句豪情：“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若我是诗国的信使，我必常伴他左右，无论痛不欲生，抑或清醒克制，哪怕穷困潦倒，也要冷静睿智。

我想，诗国的信使大概是他笔下那只鸟。是他七岁就出口成诗的“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是他逾弱冠之年极目远眺时的“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是他在战乱中痛心疾首挥笔而就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再晚一点，便是他入住浣花草堂之后的“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即便旅居郊外困苦不堪，也有“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千古流传；白帝城外独登高台，也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可是在人生最落寞的那年，他泊舟岳阳楼，晚年话苍凉，视野中尽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自己已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即便如此依然心系苍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许是眼泪流淌得太多，他竟忽略了身边还有翩跹的飞鸟，这也是很难得的一次，诗国信使错过了最佳的出场机会。

也许把时间倒流回子美幼年，官宦出身的他还是翩翩公子哥，祖父杜审言在文坛的威望如日中天，公孙大娘的浑脱舞刻在心间，李龟年的歌声萦绕耳边，那时他怎会料到，人到中年会满腹心酸，落笔“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他也曾亲睹画圣吴道子的风采，前辈夸奖他的词赋习作有班固、扬雄之风，李邕、王翰也屈尊来访问他。年幼的杜甫，诚然是人生赢家。

弱冠之年，他漫游吴越等地，逗留几年。诗国信使从他七岁那年的时间线里翩跹而过，由凤凰之咏摇身一变成为泰山腰上的归鸟，一曲《望岳》歌遍豪情与壮志，连归鸟都甚是欣喜，喜他少有凌云志，喜他青春遇知音。

而立之年，杜甫察觉官场才是他的梦想，但权相李林甫只字片语便打破了他的幻想，“野无遗贤”的旗号既成全了自己，也吹捧了玄宗，却断送了士人学子的梦想。杜甫只好走权贵之门，投赠干谒，修书一封赠予韦济，大谈梦想与未来。此时的诗国信使在云端，赞他“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的格局。然而，人情世故终究在现实中落败，即便他低声下气，也只能求得九品小官，最终还困守长安。

“安史之乱”时，他在奔赴灵武投奔肃宗的路上被叛军扣留，趁其不备逃出。肃宗感其心意，授予其“左拾遗”官职，虽无实权，却也是他此生官场巅峰。然而好友房琯因琴师受贿被牵连罢相，杜甫多番上书，封封直戳肃宗痛点，他的耿直换来了接连贬官的命运。诗国信使抖抖翅膀，正在飞来的路上。

知天命之年，杜甫已经定居在成都的浣花草堂，在李冰修建的都江堰所呵护的沃土之上，杜甫终于迎来了人生的春天，虽没有王维隐居终南山的安逸，也算是他人生少有的安居乐业。锦官城的故事缤纷，即便没有油纸伞，也可以笑赞“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病躯蜗居茅屋，亦可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有客来访，能笑说蓬荜生辉，一曲“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令崔明府笑逐颜开，那日日徘徊的鸥鸟，也在历史的风霜里经久不衰；松柏森森深处，有映阶碧草，隔叶黄鹂，然而他视若无睹，胸中怀着“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即使历尽半生沧桑，依旧未改初心，年少时候的轻狂梦想，化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痛苦咽下喉间那口酒，他又何尝不想做帝王师，“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他到底没在那方舞台上留下身影，半生飘摇依旧执着于此，心头之颤无以复加、无人可懂！

人生的最后时光，他泊舟岳阳楼，一睹名胜风采。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阳楼，凭轩远眺，面对烟波浩渺、壮阔无垠的洞庭湖，他想到自己晚年漂泊无定、国家多灾多难，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登岳阳楼》。萧涤非先生说，他本来并不是来痛哭的，可最终他却痛哭不已，即所谓“始而喜，继而悲，终而涕泗横流”。在这首千古流传的诗中，没有了飞鸟。由此可以联想，过去那些或峥嵘或沉重的日子里，飞鸟的翅膀挥扬着希望；而到了日暮途穷、老态龙钟的时候，他没有看到曾经带来希望的飞鸟。岳阳楼畔并非没有飞鸟集群，只是杜甫对它们已视而不见。他胸中的一腔热血，最终徒留下悲愤；他心里依然牵挂着江山社稷，可是他清楚自己已垂垂老矣，再无建功立业的魄力。

大历五年，杜甫与世长辞。他放心不下的是那窃国的大盗，仍然在凭借天险作乱；他无法释怀的是那乱世的恶人，仍然未能被生擒。哪怕到了人生终点，他仍然牵挂着这十个字：“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诗句中的那只飞鸟，是诗国派给杜甫的信使，它目睹他少年挥斥方遒，壮年沉郁顿挫，晚年历遍穷通。而诗国信使依然会挥动翅膀，把那不朽的诗篇，带给千百年后的世人。

文章发表于2022年11月9日《山东大学报》第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