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破碎的、片断的、纷杂的，我的很多记忆似乎又有着某种组织性。它们涵盖、联动了所有感官，化成一种有机的实体。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台放映机，用以激活这些物质。然而它并不能承载太多活跃的声色——那会过分热闹——所以需要冷静后一圈圈地折叠收纳。

于是记忆就变成胶带，被放置在抽屉里。但它总会醒来，在很多或许并不自觉的瞬间。比如那些本该沉睡的夜，过度泛滥的下雨天……比如，在这个“再见”成为高频词的毕业季，相机的快门，和我身体里那座放映机的播放键，都一起被按下。

咔——哒——“今日天气预报：两小时后有雨，还有球吗？”

“有！抓紧时间能打一场！”

打排球的第二年，我已经学会了惯常的“疑神疑鬼”：更加关心是晴还是雨，甚至还包括了风级风向。走在路上，也会用体感考量，从阳光的大小到风的数量；而如果听说天要有恶象，就会多一层失落的悲伤。

事实却是，无论骄阳似火还是暴雨初歇，无论风息风啸还是尘沙肆虐，总会有人在群里发起号召：“打吗？”然后一呼百应。于是排球场上就长出一茬茬的人——垫球的、发球的、对打的。譬如春笋，即使乌云密布，也不罢休。

就这样，我们听过雷声，淋过天穹的窟窿里倾泄而下的大雨，在无措的奔跑中尖叫着响亮的“啊！”而等藏起的太阳重被呼唤登临，在那拖过而速干的平地上，未蒸发透彻的水坑会带给我们拨云而出的惊喜：“看，彩虹！”

我们的晴雨表：它贮藏斑斓的欣喜，也包容雷鸣电闪时的慌张。它重复播报着如下预告：“完全可以打”“努努力也可以打”“还是能打的”……而这正是，属于排球人的天气预报。

“文新！加油！”

“好球！”

打排球的第一年，初出茅庐的文新男排便被推到了“山大杯”的面前。

分不清，是心跳太快还是频频地停顿。仿佛置身荒野，听不见哨声、脚步声、奋喊声，只剩下呼吸。呼吸，因着这种陌生，我变成了一个“四肢退化”的人：手会控制不住地抢球，脚会不知所踪地乱走，至于头脑——空空如也。

暂停，“没事的”“不要慌”“好好接”“放轻松”“喊一喊”接踵而至。而当六双手合放在一起，伴随着加油声用力往下按的那个瞬间，终于，“我”回到了我的身体。

于是我听到了哨声，在接起对面的发球时大喊一声：“好球”；我听到了脚步声，在队友传球到位时大喊一声：“好球”；我听到了奋喊声，在扣球砸到地面的时候，在聚拢庆贺拿下一分的时候，大喊一声：“好球！”

从头到脚的那股热流冲荡的感觉，忍不住蹦跳以表达喜悦的感觉，想要攥紧拳头振臂的感觉……这些感觉使我明白了体育竞技的魅力。“不过是25分中的1分”，也要为之豁出一切；“能赢1分是1分”，从来不要想放弃；“在球落地以前都没结束”，就这样不断地去拼。终于，我算是真正敲开了排球世界的大门。

“我来我来！”

“不要单手！”

刚开始打排球，除开基础动作的熟悉，首先就要学“咒语”。

第一句“咒语”是为了预防不必要的相撞——在球场上人和人也像是车和车，稍不注意就会引发“祸”；同样也为了预防一种默契的“消极”——争抢着把球打过去总好过让它舒舒服服地落在“灰色地带”，至少前者显得鲜活、有生气。

第二句“咒语”后来被印在胸针上，也足以被称为是队训。它常在接球时被提起，用以警告“偷懒”“走神”“不标准”，尽管它偶尔也会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力。

“咒语”却总是伴随欢笑，有时是因“预防”的败北，有时是为“警告”的无效，而无论如何“咒语”

都在那里，成为排球场上人人都该铭刻的座右铭，更应该成为一种无需费劲的潜意识。

但“咒语”还没能做到，而我想“快乐”却已经做到了。从毛细血管纷乱破裂的疼痛体验，到“得了一种不打排球会生病的病”，贯穿在文新排球队每一次练习、约球、比赛里的最高宗旨，都是“快乐”。“快乐”是那些赢球的瞬间，意外的瞬间，“化腐朽为神奇”的瞬间，瞬间定格在每个人嘴角上扬的那道弧线上；又像在重复不断地暴扣，打在心坎上留下凹陷。

“快乐”永远，扣个“好球”！

最后放上抽屉最深处的那叠胶带。印象里那是个平常的课间。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切：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天气观察员，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颗球而肾上腺素飙升，不知道自己还会学到几句“咒语”、接受谁的暴扣……“来打排球吧！”

“可以，我试试吧！”

咔——哒——我和文新排球队的、我和排球的缘分键，就这样被按下。播放至今，仍未停下。

不说“再见”。

文章发表于2022年6月22日《山东大学报》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