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用树枝、稻草、泥巴搭成的房子，群聚在这里……它们是我们筑窝在高处的先人，是我们一直寻找的古居民。”吟哦品咂，我一下子便想起故园的紫燕。

在金黄的油菜花燃亮乡村的时节，燕子辞别杏花春雨的江南，回到故园，和牛哞鸡啼、羊咩狗吠一起谱写春天的乐章。燕子们如出嫁的女儿般风尘仆仆地赶回娘家，带来亲切的问候和重逢的喜悦。淅沥春雨中，乡野田畴的一抹微红和一簇新绿慢慢地濡染开来，令人恍惚置身于水墨洇润的山水册页中。燕子抚风点水，房前屋后到处是它们的清音丽嗓，旷野蓝天到处是它们灵动的身姿和滑翔的弧线。

燕子翻剪着轻捷的尾翼，在朴实温馨的屋檐下、静寂广袤的原野里尽情地穿梭着。它们栖歇在春天的扉页上，成为一幅精美的插图。鸟声清澈而纯粹，让人通体皆畅、如饮佳醪。燕子们啄泥衔草、筑窝垒巢、忙忙碌碌，乡村到处都是它们“轻描淡写”的影子和古琴般的呢喃。燕子们或筑巢于屋檐下，或安家在横梁上，它们用泥土混合稻草和羽毛圈成半碗状，内垫细草，这便是幸福而温馨的家了。

我们的祖辈总是折来春天的柳枝，编成花冠一样的篮子挂在屋檐下，并絮絮叮咛我们，让我们站在春天的田野上，沐着斜风细雨，翘盼早燕到来。祖母总是用那苦难的小脚拄着桑木拐杖走着，倚在古旧斑驳的门框上眯缝着眼打量燕子，干瘪的嘴唇嗫嚅着，要我们对燕子千般呵护、万般怜惜。祖母幽戚的神情总让人体会到一种女性的甘香和哀怨。燕子们产雏了，幼燕如同刚刚拱破泥土的嫩草芽儿，嫩脆的叫声似摇篮里婴儿的嘤嘤啼哭。一只燕子呼唤着飞过来喂食，一阵唧唧喳喳过后，又“嗖”地一声横掠出来，动作轻盈快捷。燕子育雏捉虫十分辛苦，雌来雄往，令人感动，正如白居易所写“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日瘦雏渐肥”。倘若谁家孩子用弹弓射燕子或用竹竿捅燕窝，必然遭到长辈的严厉训斥。乡民对燕子虔诚的宗教情绪绵延千年，翩翩飞舞的紫燕成为我们生活的幸运之神。

燕子从古籍中翩跹而来。曹丕《燕歌行》中“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断肠”，寄托了几多相思离愁；刘禹锡《竹枝词》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流露出几多感慨喟叹；徐俯《春游湖》中“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抒发了几许喜悦惬意。而今，我们远离家园，渐渐疏远了它们。我们的生活环境改变了，柔软的乡村也变得坚硬和臃肿了，我们的精神世界出现越来越多的空白。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燕子与故人的约定忠贞笃定，令人感动。燕子，把一片明清丽质的乡村装点得分外灵动和妖娆。燕子就是穿着黑色棉服的市井之人，在岁月的枝条上写诗诵爱。有时如一阵轻风，拂过岁月，了无痕迹，有古韵、有尘味。让我们为唧唧喳喳的春燕喝彩，让我们恭恭敬敬地聆听春燕们平凡而欢乐的吟唱。燕子剪裁着烂漫春光，却剪不断我们心中蓬勃疯长的乡愁。

文章发表于2022年3月30日《山东大学报》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