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9月16日这一天，阳光明媚，天高云淡，似乎有一点点秋天的味道了。我肩扛行李，辗转坐长途车、公交车来到日思夜想的山东大学，进行为期两年半的作家班学习。全班共有四十多名来自省内外的学生。

在中文系绿草丛茵、鲜花遍地的办公楼前举行作家班开班仪式，校系领导依次发言。透过微微泛红的枫叶，阳光斑驳撒在宣布正副班长任命的系主任孔范今脸上，他特意清清略有沙哑的嗓子，郑重介绍着刚刚而立之年的班长赵德发是莒南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第三梯队（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三梯队的说法就是重点培养的年轻后备干部）。可为了写作这事儿，班长不顾大小家庭乃至整个赵氏大家族的强烈反对，毅然决然放弃官位来到山东大学圆作家梦。虽然班长当时也发表了一些作品，但顶多算是个文学青年。文学的路，并不是想怎么走就能走成什么样的。他这么破釜沉舟不计后果地断了自己官场后路，大家就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当然刮目的眼光里有佩服、有遗憾，似乎也有点点讥讽。

满壁的爬墙虎生机勃勃地贴伏在作家班的黛瓦白墙上，优雅斯文的哲学老师张东梅迈进教室，给作家班上第一节课。

“起立！”

班长用他那口不标准的、夹带着莒南乡土味道的普通话冷不丁地喊了一嗓，没有一点点思想准备的同学们惊愕的同时下意识稀里哗啦全站了起来。

“坐下！”

随着班长用那土得掉渣的莒南土话让我们落座，我们相互会意地笑了，班长一下子把我们拖回到学生时代，顿时一种还能拥有且能使用这种形式的幸福感觉充溢大家心间，并快速弥散整个教室。给我们上课的张老师也激动得脸上泛起红晕，说我们作家班懂得尊重老师。

自此，“起立”“坐下”的声音伴随我们度过了两年半的美好时光。

花香鸟鸣的清晨，薄月还吊在遥远的天边，阳光在缓慢地移动，班长担心同学们耽误上课，早晨第一个起床挨个宿舍敲门，从秋至冬、从春到夏从不放弃。

履行好职责的同时，班长也不停地奋笔疾书。期间，有些同学的作品陆续在各地报刊发表，班长看似平静的脸上也有了丝丝焦虑。一摞摞沂蒙煎饼似的退稿信厚厚地压在他的课桌上，也重重压在他的心头。周一至周五晚上我们有自习课，好多同学不上自习课，找地方喝大茶聊大天。无论月光多么皎洁，灯光多么璀璨，任凭同学千呼万唤，班长笃定哪儿也不去，伏在课桌上像一二年级的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填格子。

山大的校园入了夜阴郁深沉，有一股稳实感，校园里到处是历史悠久、枝叶繁茂的大树。

下自习课后，班长也不走。我和班长是前后座位，亲眼目睹了班长拼命三郎般不要命的劲头，有时灵感上来，汹涌澎湃、豪情万丈写至深夜，时而突兀微笑，时而眉头紧锁。有时熬了几夜写就的作品思虑一番再咬牙一张一张撕成条状决绝地扔进垃圾篓，期间还夹带着轻微的叹息声。

一次晚自习，教室里人不多，班长拍拍我椅子后背，示意让我看看他刚刚写就的作品。看他饱满的表情，就知他对此作品充满信心，记得那是一篇写家乡的散文。而我那时正低头看铁凝的中篇小说《棉花垛》，看了两遍，正受着启发，我把此书递给班长，建议他一定看看。不知班长还记不记得我极力推荐他看铁凝《棉花垛》的事儿。

山大是一个可以让人惊喜也可以让人发呆的地方。望着大树、小桥、流水，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林荫边、老树下、图书馆前，班长经常把自己站成或坐成一道风景。

每周四上午，是孔范今老师的课。那天他大步流星地来到课堂，手中挥舞着一本杂志，没迈上讲台就高声大嗓地宣布说班长的小说《通腿儿》发了山东文学头题，《小说月报》还准备选载。边说边读小说开头：“那年头被窝稀罕。做被窝要称棉花截布，称棉花截布要拿票子，而穷人与票子交情甚薄，所以一般不做被窝……”孔老师边读边兴奋地说一定要为班长写篇评论文章云云。大家伙儿就很为班长高兴，班长也让孔主任表扬得满脸通红，也似乎暗暗松了一口长气儿。《通腿儿》是班长的成名作也是其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我读了几遍，其从容不迫的描述、新鲜活泛的细节让我忍俊不禁，文字语言的准确、独到都让人惊讶不已。

从此班长就一发而不可收了，接二连三地发表文章，芝麻开花节节高啦。

中篇小说《蝙蝠之恋》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要命》被《新华文摘》转载，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班长作为文学新星从齐鲁大地冉冉升起，渐渐成为有能力、有实力跻身中国文坛前列的作家。

班长无论取得多大的成绩，他也依然是我们的班长，一直都是。

2008年是我们山大作家班开学二十周年，班长和几名省城的同学筹划了山大作家班师生见面会。班长还像以前那样履行着班长的职责，早上依旧敲响所有宿舍的门送早餐票，安排同学们早早去门口迎接老师，见面会上一一点名，找普通话好的同学宣读远在异乡的同学贺信。

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李敬泽称赞他是一位耐得住寂寞的作家，他从历史到现实，从乡土文学到传统文化，在所涉及的领域做出了非常独特的发现和创作。40年来爬山涉水、攀登不止，爬上一座山，回头一看，自己也就成了一座山。中国作协副主席张炜为文集作总序，他称赞赵德发是山东文学的功勋人物。

可班长无论取得多大的成绩，他也依然是我们的班长，一直都是。

2018年是我们山东大学作家班开学三十周年，11月3日我们在北京雁栖湖相聚，依然是班长协调老师处理诸多事情，同学们依然“班长班长”地去称呼他。

班长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原山东作家协会副主席，还是山东理工大学和青岛大学的驻校作家。

可班长无论取得多大的成绩，他也依然是我们的班长，一直都是。

文章发表于2022年3月23日《山东大学报》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