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阳光和煦，你就像久冻于冰中的鱼，蜕了厚重如被的羽绒外套，一跃进入淙淙的清爽泉水里。空气就是泉水，温暖里裹着凉爽，呼啸着从你皮肤上流过，与你交换呼吸与温度。像现在这样，你知道春天到了。

呜呼一声，换上的衣服是长袖白T恤和牛仔裤，松松垮垮披个米色毛衣开衫。相机是黑的，长长的镜头装得下对世界的喜爱和好奇，像你的眼睛。你把眼睛握进手里，出去找春天了。

找春天还得要看花。花是春日里的新生命。它的祖辈也曾经像这样羞怯地层层怀抱着自己的新生，又轰轰烈烈地开在阳光里，最后没有遗憾地逝去。每一朵花既是崭新的生命，又是长辈们存在的复刻与接续。有的是白白的、浅浅的粉，你会感到它纯洁无邪的天真；有的是艳丽炫目、紫红的花蕊，舒展着自己薄韧的身体，你也喜欢它不矫揉的媚态与坦荡的恣意。

你看花，就想起了那个叫秀臻的女人，你三个月前才知道她的名字。花那么温柔、那么安静，花里有无限悲悯。“一花一世界”，所以看到花你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她。你想象她也在看花。

她腿脚不利索很多年了，从屋里走到阳光下要半个小时。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溜着小马扎，走起来身体晃动着，像装在古旧坛子里的水。走到家门口了，枯瘦的小腿戳在地上，缓缓屈膝坐下。灰尘在光中飞舞着贴上她的棉拖鞋，病让她的脚又肿又红，她很多年没穿过正常的鞋子了。稀疏而柔软的发丝被手妥帖地抚过，这是干过多少农活、喂养大多少孩子的一双手啊，你的心也像被那手上厚而硬的茧搓了一下，涩涩地紧缩。

白色的老狗和小狸花猫紧紧贴在她的脚边，她被阳光温暖着，皱纹在因病暗黄的脸上流淌成熨帖的模样；干干的嘴唇咧开，掉得差不多的牙也晒晒阳光，哎呀，舒坦了，一生走到了预告离别的年纪，渴望的就是这种舒坦呀。平房面前是马路，马路对面有颗花树，什么花呢，不知道，只看见颜色是浅粉，与你面前的花别无二致。秀臻看花，花在春风里醉了，摇摇曳曳。秀臻眯起老花眼，眼睛里是紫色的一团云雾，但她好像真看到花了，很满足很满足的模样。

秀臻想跟好朋友、老姐妹们拉呱，她们就都到身边了。想跟城里的大儿子、二女儿见面，他们也全部都来到眼前。想看看去世八年的老伴，他也走到她身边，还是小伙子时英姿飒爽的模样，穿着浆洗得有点褪色的蓝色工服，细长的手牵起她苍老的指头。她看着花，过春天了。春天是美好和温暖的具体化，她的春天都在她身边了。家门口贴着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在绿色的春天里红彤彤的，喜庆呀。她笑得眼睛眯眯，一家人一起看花，一家人簇拥在一起，比看不清的一大团花还热闹呢。

跟她一起看花的人里是有你的。虽然三个月前才知道她叫秀臻，但你喊她姥姥，却已经喊了二十年。

最最遗憾是没有多喊几句，没有多陪她看看花。因为你知道她叫做秀臻，是她去世之后的事情了。

拍着花时，你想着她，耳机里传来歌声，歌词唱“你一定要等到花开，你一定要等燕子归来，想着它们都会回来，你誓死为了它们而存在”。你仰头看看天，透过蓄了泪水的眼看到了天空扭来扭去的模样，看到了秀臻从云间向你走来，用厚厚的温暖身体将你拥入怀中。

你感到春天其实不属于执念，因为只要心里存着所有爱与思念，就永远没有人会消逝如风。你只是对自己说，不要再等待，不要再等待，趁着春光正好，拂去所有爱与被爱上的遗忘之尘，晒着阳光，步履不停。像现在这样，就是过春天。

文章发表于2022年3月16日《山东大学报》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