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室友偶然踱步窗前，稍有沉默，旋即惊呼：下雪了。我急忙冲过去，远眺，路灯已是雪毡蓬松。猛然开窗，凛冽通透的雪气迎面涌来。一粒雪上见冬，在渺微的渐变中是季节的挪移。记得几个月前，屋外的世界还是秋的动势，如今已是窗外的白雪皑皑。眼前的景象逐渐溶解，我的回忆返身溯洄。

一

山大的秋日，始于一场凉雨。

雨在某个傍晚悄无声息地吻来，次日，道边水痕是她仅留的唇印。一切如常，但一切都显出了变化，西风中触得一缕远年陈迹的气象，它在发梢间蓄下丝微明澈的快意，带来岁序推移流动的消息，让人每每想到一块眠于旷然林地的琥珀。这时就能明晓：秋来了。

山大的秋日，隐而不藏，序而成章。

在寄身山大的第五年，遇见了一场暖秋。有人说，此齐鲁之地的物候呵，骤然变动，非暑即寒，仿若只有冬夏而不见春秋。我听得了一些道理，毕竟前些日子寒露时节出门，仍能冒出细密的汗珠。但时序自有它的声息，节候在自然风物里显微无间。卯时闻得鸟声，喉音在窗棂边缘多了几分杳远，旋即明白天高云远；午憩后屋外风动树鸣，窸窸窣窣间已然混响着硬朗的音调，也恍然了悟叶片的肌肤渐枯；黄昏时分偶有驻足于路口拍照的身影，顺其目光望去，夕阳垂垂于愈发低矮的际线，也就知晓年月变动不居了。在或阒寂或激荡的日子里，如水的秋意蔓延开来。大成广场长风时起，闷重的溽气悄然消退。天文台上斗转星移，星图里写尽分秒演进的四季节奏。于鳌湾畔的海风里听到洋流南移的回响，于玛珈山远眺里窥见枝叶渐疏、山体清瘦矍铄。清芬泉不言不语，水波日日潺湲。软件园花路依然葳蕤，花瓣上的小虫步履稍显慵懒。晨光熹微里，樱海湖中落叶成舟，清淡的夜灯下小树林底疏疏闪灭。

如此想来，在犹感温热的此时，似乎也有朝暮交息的凉意了，添上一件薄外衣，茶水里增几粒枸杞菊花，身体已先一步与天地隐隐然的寒与燥相应相符。更不需论梧桐叶的每一罅隙每一纹理，体察着冷暖征象。残叶点缀在倔强油绿的草丛间，成了星星点点的暖色调，某处连成一团色块——那是一只橘猫，在秋色里，它的毛发也显出与暑时不同的蓬暄质感。这般气候晴朗，万象似乎还延续着夏日的盛气。但热烈里已有几丝肃杀，豪气里略显一点厚重。秋日的时序就在这不经意间步入正位。你会在园圃的细露和长道的高风里，读出某种不一样的笔法，终于你迈出下一步，如同山大暂别了上一季。

二

怀有鉴赏意趣，就不可错过秋天。或登临或游园，或顾盼或俯仰，此间的诗篇从未缺少。但在这里，夏的意念仍有沉淀，天地间展露出枯荣相杂、起伏相间的气象。橙黄的色泽初现在叶子和树冠的边缘，与内部的葱绿过渡得如此自然，黄绿色泽水乳交融，似能嗅出缠绵不舍的情愫，经此拉扯，秋景愈像恬然而层次丰厚的油画了。

山大的秋日，色蕴独到，音韵窈窕。

私以为秋阳是最值得玩味的。低角度的阳光，盘亘在圣昆仑音乐厅的棱角边，穿过振声苑方正的窗叶，折返在图书馆长廊的角落，映亮讲学堂一张认真的侧脸。这是真正的光的艺术，无论在知新楼的窗边，还是号院的拐角，天光总能投下合适的角度。细长的阴影修饰于大哉孔子像的面庞，如同日晷的石针，在朝夕的流连中缓缓转动。林木间光影斑驳，恍若一呼一吸，明暗的迭换里，目光所及是数不清的色彩。乌桕老成稳重，持守着蓊霭的姿态。枫杨在和风里稍显明黄。栾树与灌木高低相衬，鹅黄嫩绿涂抹在道旁。天工湖的湖光间，几只小鹅穿出柳树掩映，夕阳下一片朦胧暖意。白求恩像前，做实验的学子身着白衣，走过深红枫叶铺就的小道。文心湖澄亮明丽，碧色与斜晖浅浅相依，在木栈道边驻足，光斑与尘埃粲然交辉，所谓“世界微尘里”，大抵如此了。

中秋前后路过桂花园，出乎意料地被无比馥郁的香气缠住了鼻息，停下脚步，才发觉正是桂花盛开的日子。循着香气回头，寻得小巧如星星的桂花。那气味如此自然，浓郁而不冲撞，无意弥散而四处得闻。在这安谧的时刻，我久久吸入，难以满足，它无比清晰的耳语，提醒路人秋气的深入。

当然亦有当季的旷远声息。梧桐在风中簌簌微动，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明灭的光影与弥散的花香，带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尝试闭眼，一瞬间，光景流动，须臾轮转，耳间奇妙地明了起来。

风声，叶声，竹梢声，

虫鸣声，鸟啼声，

钟声，车声，扫地声。

三

道旗上的山大红，恰到好处地融入明艳炽亮的秋天，在风物旁驻留四顾过久，始觉道旗之下，三两同样炽亮的面孔盎然经过。秋色秋声，在人气人影的参与里有了动感。常吟“人能弘道”，秋意的无边故事，正需人的编排把持。

山大的秋日，浩盛喧繁，硕果满园。

趵突泉校区晨读的声音更加清亮了，碎叶声时时伴奏。情人坡的红叶下，人们席地而坐，草坪上落满阵阵呢喃。黄叶卧在“八马同槽”雕像舒展开的掌心，一如彼时先生在秋园采风。小道的长椅时有过客，背包的学生，小歇的环卫工人，绕着长椅咿咿呀呀的幼童。安保人员在秋风中正了正帽檐。某间教室里回荡着排练剧目的音乐，球场门口刚走出两个大汗淋漓的身影。图书馆人来人往，步伐各显匆忙，但总有景致吸引他们驻足，拍照后分享的这一分钟无比惬意。食堂的熙熙攘攘开始得很早，实验室的灯光亮到颇晚。象征丰收的秋天里，山大的人儿怀揣有各自的那份果实。不断地接近、完成、再启程、再完成，厚积薄发与拾级而上都是他们的代名词。象征团聚的秋日里，各学科领域的学术年会陆续在这里开展，回归校友与志愿者的亲密关照里别有传续之意。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高朋满座，蔚为大观。

层林尽染非人所为，但他们确乎拿起了画笔。在这样的秋日里，你能看到一番丰盈厚重的图景，亦能看到一番蓬勃鲜亮的图景，更能看到一番持稳豁然的图景。这图景是我的故事，亦是你的故事，千千万万你我在秋日里，谱成名为浩然的篇章。

文章发表于2023年11月22日《山东大学报》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