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诗伯先生是我极为尊重与爱戴的恩师。提起他，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伟人赞扬白求恩的一段话：“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的极端的热忱。”

伟人赞扬白求恩同志的这些话，放在金诗伯先生身上也不为过。我可以举出一系列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例子来说明。我认为，金先生光明磊落、无私奉献的人格，可以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爱国爱党心诚志坚忠贞不渝；二是教书育人兢兢业业满腔热忱。

金诗伯先生幼时随父母从俄罗斯海参崴来华定居，从此就把中国当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并逐步养成了浓浓的中国情结。1947年，面对动荡的局势，其实他有多种选择：既可回苏俄寻根，亦可接受其兄长马克·盖因（美国进步记者，后为加拿大《星报》专栏作家）的建议，随其去美、加定居，还可以享受在旧上海的优渥生活。金先生却满怀对这片热土的深情，决心留下来，欣然接受了中共地下组织的安排，去了烟台解放区，投入到中国人民轰轰烈烈的解放事业中，迈出了人生关键的一步。

在解放区，金先生没有作为“外国专家”而享受种种特殊待遇，一直把自己当作革命队伍中的普通一员。三十多年后，他曾回忆自己一生中这一重要的转折，表示那不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自1926年来华后，在思想感情上长期酝酿的必然结果。1953年，他长期争取加入中国国籍的申请，得到周总理的亲自批准，这使他格外兴奋与自豪。

从1948年起，金先生就从事教育工作，先在解放区的华东大学，后在山东大学。和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一样，金先生的执教生涯也相当坎坷。从1964年到1977年，虽遭受种种不公正的对待，但他爱党爱国的信念从未动摇。1978年，他的兄长马克·盖因再次来华访问，见到失去联系多年的弟弟时，感叹地说：“我们的分歧该结束了！”其中的隐含意义不言自明。而金先生回答：“我对我的抉择从来就没有后悔。”1983年，当我再次见到已分别十多年的恩师时，曾对他说：“金先生，那十几年对您太不公平、太残酷了。”先生立即答道：“不，我一点也不埋怨，我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真的要分秒必争，没有时间考虑个人的是非恩怨。”听到这话，我对先生的博大胸怀倍加敬仰，并不禁为自己仍然纠结于历史旧账的狭隘心胸而羞愧。

著名国际友人爱泼斯坦在《悼念萨姆·金诗伯》一文中说：“对社会主义中国的忠诚，对自己及工作的谦虚谨慎，对青年学生的和蔼温暖，是萨姆始终如一的优良品质……他有过顺境和逆境，并且逆境多于顺境，他都能逆来顺受，从未有过丝毫的动摇。”金先生就是这样始终如一、从未动摇地爱着我们的国家，爱着我们的党，爱着他所从事的教书育人事业。

1984年，他的美好愿望历经曲折终于实现了：乔石同志作出批示，责成何东昌部长过问，解决了金先生的入党问题。某一天在校园遇到金先生，我祝贺他，他笑了笑说：“六十年，我完成了毕生五大追求：留在中国，奔向解放区，搞人民教育，拥有中国国籍，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二

再谈谈金诗伯先生热心人民教育事业，对本职工作极度负责的精神。金先生学识渊博，诲人不倦，其高超的教学水平、灵活的教学方法、认真的教学态度，被历届学生交口称赞。

我1961年考进山大外文系俄语专业学习。金先生当时作为外文系实践俄语教研室主任，每学期都要到我们班听课，找学生开座谈会，了解学生学习中有什么困难、征求对任课老师的意见和要求。每学期期末考试的口试，金先生也会找机会参加，以便能够掌握学生学习情况的第一手资料。

当时我们迫切地盼望金先生能够给我们上课，直到五年级时才如愿。金先生教我们的俄语实践课，相当于现在的精读、视听、会话、写作、报刊选读等课程的综合，他总是根据实际情况选择或者亲自编写教材。有一次，系里难得搞到俄文原版影片《白夜》，他抓住机会便给俄语高年级同学放映，至于地点，按当时条件，只能安排在文史楼一层小礼堂。金先生料到我们未必能听得懂，便在放映时快速记下关键的对话，回家用打字机打出来，印发给每名同学，并在下次放映前给我们扼要讲解，为了提高音量，先生还曾站在连椅上大声解说。他还以类似的方式引领我们观看其他电影，如《列宁在十月》《乡村女教师》《我了解他》等。

为了提高同学们的口语能力，金先生还数次带领我们漫步在校园，引导大家看到什么说什么，联想到什么就议论什么，边走边谈、寓教于乐，效果甚佳。

金先生有个习惯，早饭后总要提前二十分钟到教学楼，路上边走边听新闻联播（当时学校广播站每天清晨都会播放），上课的第一项内容就是用俄语向我们介绍当天的时事新闻，有时也会要求学生用俄语简述发生的国内外大事。

金先生教学格外细致严格，注意因材施教。他给我们上第一节课后，便记住了全班每个同学的名字，课堂提问从不需要借助点名册、座次表。他认真关注每名同学的课堂发言及课外作业中所犯下的语法、词汇、修辞等方面的错误，并通过课堂提问来验证有关同学是否纠正相应错误。

当年，俄语专业各年级都爱出俄文墙报，金先生都会给予指导，并带动学生刊发专栏《Русские так неговорят》（《俄国人不这样说》） 和 《Учиться наошибках》（《在错误中学习》），还整理归纳出各年级学生常犯的错误，给出规范纯正的俄语表达方法。

在那个风潮肆虐的年代，金先生也曾历经坎坷，但始终初心不改。当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诸多强加在金先生头上的不公正对待被一扫而光，先生更是以年轻人一样旺盛的热情投入到教学工作中，并适应时代趋势，转而从事他同样水平高超的普通英语教学。在耳顺花甲之年，先生仍然争分夺秒地编教材、育人才，带研究生尖子班，著书立说，直至1993年因积劳成疾病故。

这就是我所无限敬爱的金诗伯先生的点滴情况。他数十年如一日地爱国爱党爱社会主义事业，为我们培养了数以千计的外语专业人才，但他却一直拒绝享受，曾多次反对学生和同仁为他争取的“外国专家”名分和待遇，视个人名利如粪土，一心为国家的繁荣昌盛而默默奉献。我以有幸蒙受恩师的教诲而自豪，恩师的光辉形象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文章发表于2023年11月15日《山东大学报》第31期